明日在山谷

【佳昱】归来

01

马佳翘着二郎腿托着腮帮子看蔡程昱吃早餐,小孩子斯斯文文吃完最后一口吐司,吨吨喝了一大口牛奶,嘴边一圈奶渍,昂起头来冲他傻笑。

马佳乐了,伸出大拇指替他擦去。

被马太太冷不丁捶了一拳,“腿放下去!男孩子要挺挺拔拔的这像什么样子!”

马佳登时举手投降,“妈,我不想待着了,我带程昱放风筝去!”

“不许!金小姐一会儿就到。”

家里来客人,蔡程昱也被整整齐齐换上新衬衫,正被赵妈拉扯着从绿格子背带裤里伸出白藕节一般的胳膊腿儿来。十一二的小男孩长得愣头愣脑,浑身就数眼睛明亮,一眨一眨地好奇。 “金小姐是谁呀?”

赵妈笑,“是马佳少爷的相亲对象呢。”

“什么是相亲对象?”

赵妈同小孩子咬耳朵。“说不准是你未来的嫂嫂。”

蔡程昱转过头去问马佳,真的吗佳哥?

马佳来气地大手往蔡程昱脸上一糊,扭脸就走。

“站住!我早和你外公知会了一会儿他老人家就下来,你敢走我看你怎么交代!”

马佳没好气地止住步子,倒是不敢再走了。蹲下去替蔡程昱系扣结。


外公不是马佳的外公,是蔡程昱的。老人家是前清的状元郎,跑过东洋船留过西洋学,和康梁两位都是共过事的,因此绕了几个弯弯绕绕的辈分攀不攀得上亲的也乐意尊一声长辈。马佳两家更是常来往来,打小就寄在老人膝下读书练武,比亲爷爷还亲,连眼下相个亲都要来公馆请老爷子主持。只是白胡子老头儿不怒自威,皮孩子马佳从小没少挨过棍棒打,现如今马佳听见老人家名字腿都要软一软。

马太太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马佳蔫了,趁热打铁苦口婆心,“佳佳,你今年国中毕业,是时候考虑成家了。人家金小姐同你一年生,也是刚刚读完女中,人才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同我订婚了......”

说话间金太太带着金小姐来了,圆脸大眼睛的一位姑娘,齐耳的短发,裙子上有兰花样,笑起来很可人。两家人和和气气喝了一餐早茶,偏马佳个混不吝的,一时去管蔡程昱少吃点点心,一时去逗外公家养着的那只壮法斗,母亲百般瞪眼也拉不回来。好在金小姐还是举止有礼,没什么不高兴。

喝过茶母亲说和金太太约了人打麻将,叫小的几个出去逛逛。女孩子先出了门,马佳招招手,蔡程昱一溜烟跟过去,被马太太一把逮住说你去干嘛,马佳说我答应了程昱今天带他买冰糖葫芦的。马太太瞪他一眼,往小程昱手里塞了一朵玫瑰花,说跟在哥哥姐姐后面,看差不多的时候让哥哥送给姐姐。蔡程昱说什么叫差不多的时候。马佳一把提溜着小孩背带喊走啦走啦。



傍晚马佳领着蔡程昱回来了,马太太急问金小姐呢怎么没一起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来,马佳双手背在脑袋后面大摇大摆走开了,急得母亲向外公告状说老爷子你看他,外公笑着泡茶说孩子长大有自己主意了。

赵妈拉着蔡程昱擦嘴角的糖衣笑小孩贪嘴夜里又要牙疼,又见左手紧紧攥着一朵红玫瑰,花梗把小手都磨红了,“哟,怎么还在你这儿呢?没给哥哥?”

蔡程昱咧嘴笑,哥哥说送我啦。



夜里马佳坐床上把玩一把手枪模型,蔡程昱软乎乎爬上了床钻他怀里喊哥哥。

马佳伸手护住说怎么啦小祖宗。

蔡程昱眼睛在灯光下像小狗似的黑亮,攀着他脖子不说话。

马佳一看就放下手枪,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后脖颈。他太懂蔡程昱这个眼神了。


小孩天天看着傻不愣登,没长全的心窍里想得却比表面多得多。

不是亲外孙的马佳自小依着外公长大,亲外孙蔡程昱却是七岁才被送来蔡公馆,知道了什么叫家人依靠。蔡程昱父母离异,打小没管过蔡程昱,父亲跑国外搞研究,母亲奔上海做新女性,只把糯米团子一点大的蔡程昱寄养在北平外公家。第一次被外公搂在怀里时吓得不敢动,只觉得暖和。公馆里走动的孩子们多,上海来的糯米团子咿呀讲话大家也听不懂,长得又瘦小又腼腆,常被同龄小孩欺负,有天遇着来公馆过暑假从天而降的哥哥马佳,从此算是有了仰仗。马佳不要命地可劲儿护着他宠着他,才叫小孩闪躲不定的眼睛里有了什么叫安全感,才让小孩心里委屈了知道叫哥哥。

“怎么了程昱,谁欺负我们程昱了?”

蔡程昱支吾半天抬起眼看他,“佳哥,赵妈说你有了嫂嫂就不来找我玩了,真的吗?”

“嗨,听她瞎说。我和那金小姐哪门子的事儿呢,人家还要去上海读师范,我也得......”

蔡程昱亮着眼睛等他下文。


马佳摸摸刺儿头似的头发,“嗨,没定的事儿呢,到时候再说。程昱,哥上周教你弹的曲子学会了吗?”

蔡程昱点点头。爬下床坐到琴凳上,马佳挨着他坐下。



一个月后马佳收到保定军校的通知书,当场一蹦三尺高,搂着琴凳上的蔡程昱大亲了三口。“程昱,哥要当兵去了!”


02

马佳军校的最后半年在长辛店野营,两年军校生涯高了也黑了,腰板直,真有个少年军人的样子。每日射击测量,到了周末,就越过一条河,到北京城郊的私立中学去看蔡程昱。

蔡程昱那时候身量刚刚抽高,柳条儿似的,脸颊也消了点婴儿肥,眼睛还是亮。穿着白色的制服板板正正,一见着马佳就高兴地叫佳哥。马佳摸一把小孩脑袋。

马佳叫两碗葱油面,时节好的时候还买得到一碟虾子,两人都是学生,在学校里物资虽然不缺,但半大的小伙子总是吃的更多长得更快,埋头吃半晌方才慢慢开始聊天。马佳在野外的故事更有趣,如何发了新配枪又是如何打了一只豪猪,大家扛回营地去炖了吃。蔡程昱的学校生活平淡,但马佳爱听,总是催促小孩多讲点。蔡程昱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说佳哥我参加合唱团了。

马佳说好事儿,你不是一直爱唱歌吗。

蔡程昱笑。我当时弹了一首曲子,老师直夸我弹得好,我心想这才哪到哪,那是你们没听过我佳哥弹钢琴,我连佳哥一半儿都没学到呢。佳哥,你现在还弹琴吗?

马佳笑,少了,没那么多机会。总有一天你会弹得比我还好的。

过了一会儿蔡程昱说前两周回家来着,外公伯父伯母都好。筷子在手里转了三周,又慢吞吞说金太太来家里打麻将来着,谈起金小姐来信了,说是在上海都好。

马佳也不知道是关心还是不关心,囫囵喝了口面汤说哦!上海好,气候好,东西也时髦,完了让金小姐捎几样时新玩意儿,送你玩儿!

蔡程昱一时品不出话语里的亲疏来。也说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临分别马佳买了几包面包饼干塞蔡程昱书包里,又买了一角钱的糖果。蔡程昱握着一包糖踟躇,佳哥,我不是小孩儿了。

拿回去分给你同学们,这样就没人欺负你了。马佳促狭地眨一下眼。

蔡程昱脸红。大家都很文明,没人欺负我。


马佳看蔡程昱低着头,没来由忽然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来。还不到他腿肚子的蔡程昱被人推到水里头,马佳给人捞出来护在怀里拾根棍子恨不得把寻事的小兔崽子们腿打折。末了拿自己衣服裹着小孩往毯子里送,看着湿漉漉的额发心疼得要命。这小呆瓜浑然不觉,颤颤巍巍从紧攥的掌心里展开两颗玻璃纸糖说佳哥不难受,吃糖。

从小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的马佳到那时方落下长这么大第一颗泪来。




现在小孩已经长到自己眉骨的位置了。

马佳笑,摸一把蔡程昱脑袋。那就多交几个朋友。哥不在你身边,多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蔡程昱忽然一把抱住马佳。

“哥,我真想你。每天都想你。你怎么长这么快啊,我感觉、怎么长大都追不上你,咱们要是还在一块儿读书就好了。伯父干嘛要把你送到军校去呀?”

声音埋在胸口瓮声瓮气的,像种小动物。马佳觉得胸口痒痒的,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好拥了小孩儿一下,把那些说不出来的话变成每个少年人都会说的豪言壮语。他说程昱,我在军校也很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会有一天你长得和哥一样大,咱俩一块儿……




后来马佳在通天战火里开枪打死第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个和蔡程昱拥抱的夜晚,觉得当时把一切都讲得太轻了。

子弹穿过头颅,霎时间血浆飞溅,溅到马佳脸上,原来是滚烫的。

他没空愣神。有人砸在他身上,他从沾了血灰的制服认出来是自己人,一把搂住。

是一双已经濒临死亡的眼睛。

原来这叫做战争。



他们打了五个日夜,死了十几个同窗。最后的最后收到消息,新军阀上台了。



马佳在家里躺了三天没说话。

刚开始肺腑好像是火在烧。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还活着。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一连串脚步声带着一声欢快的“谢谢伯父,我自己上去找他!”

少年人的脚步在开门的时候又变得轻了起来,门被推开一个小缝,吱呀一声,透进些光来。

“佳哥,你醒着吗?”

马佳没动。小孩轻手轻脚坐到了床沿,没有动作,也没有声响。

马佳闭着眼,感觉得到蔡程昱一会儿掖掖他的被子,一会儿用手在他眉眼隔着光影描摹什么。马佳装睡装得心烦,干脆一把抓住那腕子,睁开眼看他。

那手上握一株黄槲兰,脆生生长得挺拔漂亮。

蔡程昱立马笑了。“佳哥。”他随手把黄槲兰插进马佳上衣襟。“外面花儿开了。”


马佳觉得真的那时太幼稚。保家卫国没那么容易。他和蔡程昱也早在某个节点分开走人生的路。他尸山血海里打了个滚回来,蔡程昱还是圣殿里白色的安琪儿。


马佳身上还是那件旧军装,沾了血,划破了袖子。然而靠近胸口的地方竟然有朵花开着。

他就这样躺着看着他。屋子里昏暗一片,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眼睛炯炯发亮。

蔡程昱心里远比他的表达更细腻。他也不作声,只是握着马佳的手。

马佳开口,“程昱,听说你考上学校了。”

“嗯,北大国文系,秋天去报到。”

“好。哥到时候送你去。“

他把头埋进枕头里。“程昱啊……

我饿了。”

蔡程昱一蹦三尺高,“我去给你拿吃的!”


掌心里还是温热的。


03

马佳在北平警察局做了事。离蔡程昱学校近,连报到都是他去送的。汽车拉着蔡程昱的铺盖脸盆热水壶跟在后面,马佳给蔡程昱买了辆自行车,自己倒先骑上,把蔡程昱载在后座,一溜烟划过长满玉兰树的斜坡。



马佳在警局忙得焦头烂额。难得有周末马佳和蔡程昱都能回来,席间大家谈起局势来,蔡老爷子咳一声,家里莫谈国事。大家称是。马佳状似无意提了一嘴,听说最近学校里的学生在搞什么事,程昱,你没掺和吧?

气氛凝固了一瞬。蔡程昱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耳朵红了一下,他低头夹菜笑,没有的事,我们学校……没什么风声。

马佳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看着,蔡程昱扒拉一筷子米饭,马佳也没多说。蔡老爷子对谁都横眉冷目,只对着这么个宝贝外孙笑眯了眼,夹一块鱼到蔡程昱碗里,说乖仔好好吃饭,好好长高。

蔡程昱猛点头。

马佳故意耍宝挺大一人大声赖外公偏心,老爷子也被逗乐了说你要是有我们乖仔一半听话我也偏你。


外公心里的乖仔蔡程昱到底没一乖到底。


上海的风暴吹过来。马佳一早就收到了学生起事的通知,警队一开始还只是抱着小事化了的态度派他们四处巡逻。马佳在城墙上看见乌泱泱的学生,穿着蓝色或白色的制服,像一条条河流,没来由地觉得蔡程昱一定在其中。

他希望他不在。却觉得他一定会在。


事情发展到后来逐渐失控,水龙皮鞭都上了阵,军队直接开始逮捕学生。马佳越走越急越走越急,赶到负责的辖区时军队已经和学生们对峙良久。

枪口直对着学生们。年轻人挺直了胸脯,不畏天地的样子。

谁也没敢先动手,只有靠近的几个学生被束缚了手脚。

对面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在学界商界都有些数不清的关系,隔街就是居民区,真要出了什么事谁都不敢担责任。

马佳步子走得很稳。他穿过人群,拨开枪口,打量了一会儿。说了声放人。

军队那边走出人来。说“马警官,您是警局的,还没权利命令我们吧?”

马佳说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权利逮捕他们?

“他们闹事。”

“他们都是学生教授,手无缚鸡之力。”他拿起一位学生手里薄如蝉翼的纸片,五颜六色,挥了挥。“用这个闹事?”

马佳扶起倒在地上的一位女学生,捡起碎了一缺的玉镯子,“还是用这个闹?”


“都不是?就他妈给我放人!”





蔡程昱从一个小方窗看到外面的夜都深透了,月光也洒不进来。

当了十几年乖仔的蔡程昱第一次有蹲局子这样的体验。他和一群学生被扣在警局里,看来来往往的军警此起彼伏的喊声各方的交涉到最后他们被要求一个个通知家人来领人。

他家里只有外公一位老人断然不敢打电话,只好蹲在警局,心里小小地坚信有人会来接他。

直等到实在够喧嚣骇人的警局人都散了的深夜,才等来那个来接他的人。

那人没穿警服,只穿了件衬衫,外套搭在手臂上,看起来疲惫极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先说话。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蔡程昱看见地上的人影很近又很远,他明明已经长得和马佳一样高了,可是影子上还是马佳比他高出一大截。

马佳忽然停住步子。

蔡程昱一下撞他背上。

“不冷吗?”

“啊?”

马佳把手臂上的外套罩在蔡程昱的校服上。

蔡程昱拢了拢衣襟。

“谢谢佳哥……”

马佳不知道他在谢什么。谢衣服,还是谢捞他出来。蔡程昱看起来和今天所有的学生没有区别,年轻,热血,在山雨欲来时肯抛出头颅来报效,在枪口之下又有一丝稚嫩的颤抖。

他救得了他一个。救得了几个学生。

救得了所有学生吗?

甚至如果今天他都没有去警局捞蔡程昱的机会呢?

如果在那之前他就……


马佳只觉得心肝摧着瑟缩了一下。

“蔡程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蔡程昱愣了一下。“我知道啊。”

“你知道今天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还敢!你答应过外公什么?”

蔡程昱抿嘴。声音带颤。“佳哥。吾愿吾亲爱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生于少年,死于少年也。*”

“你闭嘴!你知道什么叫生什么叫死吗?你才多大,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都不明白就一股脑往上冲你们——”

“佳哥,可是总有人要往上冲,要呐喊,尽管微乎其微,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马佳一把抓住蔡程昱的领子。“少他妈给我讲这些大道理,你知不知道今天……”马佳忽然哽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话来。“你知不知道今天西四那边死了个学生?”

蔡程昱愣住。他好像确实没想到真的有人会死,他的同学,他的同胞,和他一样年轻热血鲜活的生命。他脑子里一下闪过很多,他叫什么?哪个学校的?是我认识的同学吗?如果换做是我,我会后悔吗?

马佳松开了手。慢慢恢复了神态。“程昱,我不是说你们这样不对……不好、不伟大不光荣、我只是说……我只是说你们是不是能有更好的方式、更好的办法。我知道我一个警察在这种国家大事面前自己屁都做不了反过来这么要求你们一群学生特别没资格,我就是觉得

马佳的表情蔡程昱一辈子不会忘记。


“我就是觉得,你们,都很好,你们能不能都活着?对自己、对家人的生命都负一点责任。”


蔡程昱后来想到自己那时候的回答太过于无情无理了。

他说佳哥,那谁能对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未来负责任呢?

马佳抹了一把脸。是,是我们没用。

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马佳从前在蔡程昱眼里是一棵树。永远昂扬,永远向上。

那个时候蔡程昱才发现原来摧枯拉朽的风能这样吹倒一棵树。


马佳走出去很远。回过头停下来对着站在原地的他说。那程昱,以后如果遇到什么危险的事,能不能想到我,来找我。

蔡程昱没想到他忽然把话这样说,一时有点结巴。“我、我怕牵累你”


“那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我不怕你牵累,我怕中国这么大,我一眨眼就抓不住你了,找不着你了,我怕你就这么消失了,蔡程昱。”


蔡程昱迅速红了眼眶。“好。佳哥。”


04

第二年的春天就是蔡程昱的毕业式了。

蔡程昱觉得年年倏忽而过,他好像还是没长大。他能感觉到马佳逐渐把他当个真正的大人来对待。可是好像还是长大太慢,他太小了。

蔡程昱非要拉马佳去参加毕业礼不可。马佳说着看情况吧,到了日子还是晃晃悠悠进了校门,坐在最后一排看校长为他们授予毕业证书,蔡程昱小白杨一样挺得笔直鞠躬。

过一会儿下了台马佳觉得有人偷偷拽他袖子,马佳一看蔡程昱趁代表发言的空档从台上溜下来了。

蔡程昱说哥一会儿我们合唱团要合唱,你钢琴弹得好,你帮我们伴奏好不好?

唱的是那年流行的《毕业歌》。*

今天我们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马佳心想他从军七年,早就忘了钢琴笔杆是种什么感觉,这双手染过鲜血刨过焦土,枪茧在掌心隐隐发痒。

而蔡程昱的手温热柔软,毫无保留地握着他。


他含糊推辞,你们这都是教授学生的,我穿成这样上台不合适,再给大家吓着了。

蔡程昱看看他笔挺制服,点点头说你等着。马佳一口气噎住。不一会儿蔡程昱找来一身长袍布衫,说我新做的,还没穿过呢。

不由分说给他套上,马佳看着镜子里说不出来的怪,说哥这辈子头一回穿这么斯文。蔡程昱笑。


马佳说那一会儿怎么报幕啊。钢琴伴奏:谁?

蔡程昱笑着推着他上台说,你是我的钢琴启蒙教师,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挚友亲朋。


而直到很多年后蔡程昱才能精准定位马佳其人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05

马佳换了夏季常服,从警局下了班到北大门口接蔡程昱下课。

夜风还没深,买了两支奶油冰棍儿。马佳想他再不出来冰棍儿要化了。

这么想着后背就被重物一击。马佳直骂下来下来,冰棍儿要掉了!

蔡程昱一听兔子似的笑着窜下来,哪呢冰棍儿?

马佳递给他龇牙咧嘴地骂,还当自己八岁呢?你哥现在背得动你吗?真该让你那些学生看看你这教授私底下什么熊样儿!

蔡程昱嘴里含着冰棍儿没嘴回他,只知道傻笑。已经为人师的年轻人换了长衫,鼻梁上一副金边眼镜,倘若不是这一笑倒真是斯斯文文的样子。


一个警局骨干一个大学先生,推一辆自行车回家。冰棍儿吃完了马佳跨上自行车叫一声坐稳了,蔡程昱半搂着马佳的腰,风吹起他的长衫来,像张鼓满的青帆。


到了家门口蔡程昱下了车没照例道别,他袖管里藏了一卷礼物要满心欢喜送给他。还没开口先听马佳叫了声程昱。

马佳没看他,像在看天上的月亮什么的,他说程昱,今天我在保定的师兄来找我了。

嗯。


马佳花了很多年来回想那年之后他对战争的回避。


他从小就是孩子王,小孩们玩游戏,他总是领先带队的那一个,上树下河都没怂过,大家都服他。后来上了军校,成绩年年第一,连军姿都被教官指作范例。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怕了。怕子弹,怕死亡。

他只是亲眼看着


勇敢亲爱的人在你面前一个个送了命

贪生怕死的人都还活着。*


到最后,好像都没有了意义。

没有意义。


如果后来的马佳回忆起这时会觉得自己又把话说轻了。有些意义未必在他们的时代即显露踪迹。


但当时的马佳为此痛苦了很多年。


直到今天,在保定读书时最性格幽默最优雅的师兄王晰一身风尘仆仆到他面前。他说佳弟,你往北看。

北平以北再往北,远在王晰的家乡奉天城,南满铁路出了事,一声炮响震得遍地大豆高粱的热土恍了神,而神州各地还犹在梦中。


如果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站出来,还有谁能站出来呢?



蔡程昱看着他,月华照进眼睛里,不喧哗也不浮躁,好像水仙花在夜间盛放。

他说程昱,我明天就出发。

往哪走。

跟队伍走。

好。

蔡程昱上前抱抱他。整个人都悬挂上去的姿态。


他把袖管里一卷纸藏好。

那是他为之前马佳弹的曲子作的词。



1931年9月18日,旷日持久的中日战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年轻人总是不信离别。哪怕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哪怕也亲历过死亡,也总想着总会再见的。

马佳写过信。往往开个头吾弟程昱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了。寄出去的很少,收在军装口袋里的很多。

一同收在口袋的还有蔡程昱毕业时的一张照片。那时他还是小蔡,脸颊清俊,风华正茂,比起现在长衫飘飘的先生模样又鲜活了不少。一旁的马佳还是那身警察制服,方正严肃。只是表情不太严肃。是被当时蔡程昱的同学龚子棋偷拍的,镜头里蔡程昱笑得歪了身子,马佳凶巴巴好似要去打龚子棋。


马佳走得匆忙,到了地方才发觉随身携带了这张照片,干脆放进口袋里,靠近左心房的地方,和军章同位。营火猎猎的晚上,战士们一身疲惫闲聊起来,月亮明白照得人心里温柔又怅然,十个有八个都从口袋掏出心爱姑娘的照片,剩下一个还是小孩,毛没长齐被推来当兵,被哥哥们一通揶揄。末了目光转到马佳这儿。

“什么?”

兄弟们对着他的口袋使眼色。

马佳心里怦怦。


这么个意思吗?

马佳品咂不出来,马佳想不太明白。



后来马佳在驻扎休营的时候听到几个新来的学生兵唱起首歌。

马佳心里一动。问他是哪来的,学生说北平,这歌是我们学校一位教授写的。


昨天的身影在眼前*

昨天的欢笑响耳边

无声的岁月飘然去

......


马佳忽然就懂了。


他听了一会儿。学生兵没见过真枪,马佳用一把勃朗宁弹壳换了学生校服上的一枚扣子。

彼时马佳正在湘鄂边界的战线上,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北平城已经两年了。


06

1937年,转战的马佳收到西南联大从长沙转移阵地的消息。



蔡程昱是个很奇怪的人。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浑身柔软,还未说话眼睛先笑,说句玩笑也都认真诚恳。像是没吃过苦的小少爷。然而他短暂的二十几年的生命里里骨肉分亲缘寡,炮火战乱,都遭了一遭。

到头来你见了他,还是这么个柔和的模样。

只是更开阔了。


他们在迁移途中遇到轰炸,被救出来的时候蔡程昱还护着两个学生在身下。蔡程昱额头血直流进眼睛,两个孩子瑟缩在他身边怀里抬眼泪汪汪的时候,他还是用一把金色的嗓音劈开灰尘里的一道光安慰没有事的。

蔡程昱左眼蒙着纱布看不清救出他们的人是什么人,只是笔直地把几个学生护在身后直勾勾看着开车的两个人。副驾上的人被盯得好笑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叫了声小程昱。

蔡程昱愣住。

姑娘仍是笑。“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一丁点,现在竟也成了蔡先生了。”

蔡程昱试探叫,“金小姐?”

姑娘笑。“还记得我呀。之前就总听你佳哥夸你现在是又英俊又优秀,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蔡程昱在学生们面前做惯了稳重的蔡先生,猛地被故人这样一叫先是红了脸。慢慢地听金小姐讲。


金小姐同马佳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马佳爱怼当时听她一个女孩跑那么老远要去读师范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主,第一次见面装得文文静静,这两年真是越跑越远。她骂马佳又好到哪里去,好不容易行伍抽身还不老老实实待在北平非得哪有炮火往哪跑。

说到底是惺惺相惜。

蔡程昱听着不作声。


这次联大迁址备受关注和保护,大部队已经到了昆明,剩下受伤的师生由他们护送。

“小程昱,你先在这里住下。等后面安排好了我们送你们到昆明去。”


下了车,金小姐笑着挽过一直没说话的司机的手臂,“喏,小程昱,这是我爱人。你得叫声姐夫。”


黄昏下远处军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高个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先向着二位爱侣道了声多谢。

金小姐眨眼,“怎么就是你多谢了。就是没你,程昱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是我们要保护的对象。不管怎么说,欠我们一顿饭啊。”

金小姐狡黠地拍了拍蔡程昱的背,“不打扰你们啦。”挽着爱人走开了。



六年没见了。倒有点无措。

蔡程昱瘦了。头发梳了起来,脸颊都凹下去,下颌骨的弧度好像银勾无意一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马佳想,这若不是在自己眼前,他倒真不敢认了。


“我这辈子两次危险,都是佳哥捞我出来的。”蔡程昱先开口笑。

马佳心想你还挺骄傲,他手有点抖地摸一下蔡程昱左眼的纱布。“你忘了第一次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什么。”

蔡程昱说我没忘。

只是谁也没想到时代能把他们裹挟到哪一步。


“我就是怕给哥你拖后腿了。”

“没有的事。战打得难。我才是……一事无成。”

“不啊,我都听说了,平型关赢了。”

马佳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那不是我带的队伍。”

“都一样哥。咱们有一份光,发一份热。有一点胜利,就看得到一点希望。”


马佳看着他。时过境迁。小蔡同学变成了蔡先生,明明也经历了浩荡十几年,讲起话来还是带着一派灼手的天真。

他眼睛因为瘦显得更大了。眼角向下,嫣红一片,诚挚地看着他。

马佳眼睛一眨。好像就要落下泪来。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游行的街头一眼就看见了蔡程昱。

他当时就想

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他要救他。他不仅是要他是平安的,他还要他们脱离苦海


走向更有希望的明天

“程昱,有你在,我好像总能看着点光。”



那天他们并肩躺在暂时栖身的屋子里。残破的土炕又硬又冷。马佳中过弹的腰一阵一阵阴着疼,又怕吵醒蔡程昱地辗转。

直到他以为早已睡着的蔡程昱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一片温暖。

过了很久。马佳慢慢转过身来。

蔡程昱声音埋在他的胸膛,瓮声瓮气。

“外公走了。”


马佳脑子里嗡的一声。

忽然好像回到十来岁的那个夏天,他和蔡程昱不好好背书趁外公午睡打翻了老人家的砚盘,浑身黑漆漆的被推攘到院子里冲洗,没一会儿就玩心大起,泼水泼得浑身湿透,外公气得胡子直冲,骂俩小兔崽子,快来把头发擦了,省得一会儿感冒了。木杖戳得震天响。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好像永远不会离开他们。

蔡程昱喉咙里压抑地呜咽一声。把头深深埋下去。

马佳抱过蔡程昱很多回。在十八岁的城郊河畔,在什刹海的溜冰场,在参军走的那个夏夜。

小孩身子软软的,像一朵云彩,马佳抱着云彩,心里是月亮探出脑袋来,花都盛开。

现在的蔡程昱瘦了,后背的肩胛骨在他俯身的时候棱起长衫来。马佳忽然觉得云彩飘远很多年,再回到他怀里,却成了雨,湿漉漉地洇开他胸口,填满他的军装徽章弹孔,盛都盛不下。


他说佳哥,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人了。

马佳心里大恸,一下搂紧了怀里的人。冷静自持的蔡先生不见了,他还是很多年前那个扑进他怀里说想他,想永远和他待在一块儿的小孩儿。只是那时候的蔡程昱有长辈庇护,家人依靠,打个喷嚏都要被老人家搂进入怀里揉三圈。而现在那位德高智慧的老人离他们远去了,国破家亡,城春草木深得人心惊。满天满地,再没人是他们的依靠了。

他们只有彼此了。




第二天早上蔡程昱醒来身边没人。

他低头,掌心掐到发红。大地硝烟火燎,他什么都握不住。


“才一会儿功夫你又哭。”

他的英雄挺拔地站在门口晨光里。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


他走过去仔仔细细替蔡程昱拆了纱布,勒令他不许再哭小心发炎。才把包裹塞进他手里。


“在部队多年,收拾半天也没什么行李,就这么点,你住哪呢就帮我一起搬过去。横竖也不住着呢不着急,你闲着没事可以帮我归置归置。

他轻轻凑近亲一下蔡程昱脸颊


就是咱家了,等我回去住。”


马佳表面行云流水,云淡风轻。心里慌得一批。心想是不是太快了,太直接了。

可是下次相见又怎知何夕何年。


他手足无措整整帽檐。“那什么,那我就先走了。到了昆明保护好自己。”



没几步两眼通红的小先生紧跑几步追上来,一把抓过来抱了个十成十。




马佳觉得突然。马佳觉得草率。马佳觉得我怎么就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里把我看着长大的小家伙谁都没说出来就发展到了这种关系。

连恋爱都没谈,就想把他称作自己的爱人。


但马佳很确定这是他想要的。

蔡程昱的拥抱告诉他,这也是他想要的。


马佳忽然想到他们被洪流推着走到如今,不到半生的生命里谈及爱情好像也不算妄谈了。他把蔡程昱背在背上走过睡着的星空,他手把着手教蔡程昱弹过钢琴也四手联弹,他吃过蔡程昱第一次吵吵嚷嚷非要做菜炒糊的一顿西红柿鸡蛋,他牵着蔡程昱的手溜过什刹海的冰,雍和宫门前放过风筝,也一同度过一个很难的晚上,也为了心中坚持在各自的路上奔袭很多年。

谁也没有走散。

甚至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误打误撞送给蔡程昱一朵玫瑰花。



“佳哥,”蔡程昱脸和眼睛一样红,呼吸急促灼热,包含了所有勇气,“我还没给你听过我给你写的歌呢。”

马佳笑。“我听到了。全中国的青年都在唱。”

漫山遍野。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昆明落了一场雨。有炮火,也有山花。青年们唱歌,唱《松花江上》唱《在太行山上》也唱蔡程昱写的歌,他们读书,大声讨论,拼命成长。


蔡程昱打开了那个小包裹。一把模型手枪,几块玻璃纸糖,一张全家福,外公坐在正中搂着蔡程昱不怒自威,还有一卷乐谱。马佳自己写的曲子,问学生们记下的歌词。

卷首写着歌名。



马佳坐在石头上,问北平来的学生。这歌叫什么啊?

我们先生说,归来。



沿着岁月留下的路

相会在如烟的昨天




*李大钊《青春》

*《毕业歌》创作于1934年,这个时候应该是没有的,就是想用小蔡和佳哥一起唱过这首所有提前了一下

*引用《少帅》台词

*歌曲《跟着你到天边》


而直到很多年后蔡程昱才能精准定位马佳其人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是我的爱人,我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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